妾本惊华
(一)
痴痴看着金丝绢边手帕,女子只管呆住,明明狭长又好看的一双眸子,黯淡无神。
这手帕,听说是个清官翰林小学士费了好些劲,才托人送到了自己手上?
似乎犹豫不决,女子白玉般的纤细手指轻轻捏住手帕,反复观赏着,看着看着,女子肩头不自觉轻轻颤抖。红袖掩住白皙的俊美脸庞,竟低声抽噎起来。
手帕上不过寥寥几字,如刀子般直戳自己心窝,什么心里男儿,从来喜江山,却把红萝误。什么未解青梅,行也思君,坐也思君。女子胡乱抹掉眼泪,也不顾坏了妆容,狠狠扔掉手帕,这学士好生无理,既知嬴王殿下少宠昭华宫,还给自己塞来这窝心的破绢作甚?难不成觉得随便几句诗文,就能得了昭华宫青睐?难不成吃了雄心豹子胆,觉得昭华宫如今式微,就敢来随便撒野?
红衣女子才意识到自己乱了妆容,赶忙对镜轻描细眉,万一嬴王殿下突然驾到,可不能让把自己这副惨淡模样瞧了去,知道嬴王殿下不喜浓妆艳抹的俗女子,红衣女子只略施粉黛而已,可镜中女子容貌,简直绝色。
长坐许久,独守空房。直到天渐渐暗下,余阳最后一丝暖意也被黑夜侵袭殆尽,红衣女子眼神幽怨,纤细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,为什么?
眼神瞥见手绢,红衣女子疯了般直直扑上去,面白唇红,泪如雨下。
女子声音清冷,有些轻轻的颤抖,“阿碧,他叫什么?”
一直候在外面的阿碧听到女子传唤,赶忙应了一声,瞧见主子憔悴的凄美脸庞,阿碧更于心不忍,心中暗暗为主子打抱不平,嘴上应着:“回小主,姓温,温卿。”
是个陌生名字。
从未听说翰林有温姓啊。
阿碧从一旁解释道:“回小主,是个新人,很会写诗填词,前些日子在朝上挥笔写了百余首诗,眼都不眨一下呐,很讨殿下欢喜,最近风头很大呢。
”
舞文弄墨的读书人,真是惹人烦。红衣女子又扔掉手绢,意态阑珊,懒懒的斜靠床榻,觉得有些冷意,随手一扯,拿大红滚金云锦被裹住自己。
(二)
今日与左祭酒告假,闲来无事,就拿出一副画像,观赏起来。男子生的俊逸,剑眉星目,风流自天成。画像还是年少四处苦读时,一老翁所赠,老翁直言乃天上月老,而自己是什么文曲星转世,画像中仙子,是文曲星君恋恋难忘的一瑶池仙女,因为多次直达爱慕之情,惹得西王母厌烦,这才贬下界来。老翁胡乱言语,自然不会信他半分,不过所画画像之人,画工的确非凡,画中女子眉如远山,眼角带笑,一身玲玲彩绸云秀裙,指若削葱根,云髻挽白云。温卿看的入迷,听闻昭华夫人姿颜如天仙,一颦一笑,不食烟火气息,可昭华夫人终究凡夫之身,一介俗尘女子,不知比起画中仙子,要逊色多少?
前些日子和左祭酒斗诗闲聊,才知晓原来心志天下的嬴王殿下,还有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夫人,左祭酒人老酒量浅,舌根也跟着大,和自己窃窃私语,说起这桩个中密事,记得当时左祭酒恨恨然,直拍大腿,恨不得自己才是嬴王殿下,恨不得和昭华夫人日日缠欢,去他娘的朝政,有这美人,江山不要也罢。
温卿扶额,左祭酒虽有时倚老卖老,却不是好色之徒,更不是什么贪色之辈,酒后胡言,左祭酒眼神与平常一般无二,全无淫邪,那这昭华夫人,能让左祭酒如此打抱不平,得是有多好?
温卿再次提笔研磨,铺好宣纸,对着画像稍稍思量,一挥而就,蝇头小楷,笔锋如刀。
再托人将这送进昭华宫,交于昭华夫人罢。
温卿也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风流作祟,还是其他,总感觉好似默默中有人怂恿自己,去接近昭华宫,去见见昭华夫人尊容。
记起三日后祭天庆典,还要入宫面见嬴王殿下,温卿才稍稍从画像中回神,把宣纸晾在一旁,继续对窗静读,微风和煦,确实是读书的好日子。
(三)
因为祭天庆典的缘故,王城热闹非凡,百官各着礼服,整齐而立,等候嬴王殿下驾到。
温卿今日一身素衣,头挽抹额,愈发显得俊逸,如遗世独立般,恍惚若仙人。
觉得无聊,温卿去左祭酒那随口找了个说辞,也不管左祭酒老脸黑如锅底,脚底抹油,先溜再说。随便逛起王城,嬴王殿下兵起邯郸古郡,发兵起义不过三百人,又北上戍疆十余年,再南下之际,已是领兵十余万,诸王无敢争锋,只能看着嬴王殿下屯兵太守,日渐兵强马壮。
温卿突然驻足,视线所及,有匾额,昭华宫。
怎到了这?温卿后撤一步,稍稍犹豫,就转身离开。
“阿碧,今日外面怎的好生吵闹?”
正给主子梳着及腰长发的内秀女子,赶紧回道:“小主,今日嬴王殿下举行祭天庆典呐。”
女子仍旧一袭红衣,听到“嬴王殿下”四字,红衣女子眼神一亮,急忙回头对阿碧说道:“快,瞧瞧我脸上有无不妥,还有衣服,怎样怎样?”
阿碧见小主脸色急切,宽慰说道:“小主的容貌,就算奴婢再看一百年,都看不够!”
“死丫头,”红衣女子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提了提阿碧的耳朵,“得嬴王殿下喜欢才行。”
“哎呀,小主这副模样,奴婢女儿身都心动,更不论嬴王殿下啦!”
红衣女子起身,轻轻蹬上云雁锦绣鞋,“走,去门前看看,一定能见到嬴王殿下!”
阿碧跟着女子跑到门后,推开门。
一个素衣俊逸男子正站在门外,挠头无语。
两人视线交际,红衣女子只觉心口一阵绞痛,赶忙捂住胸口,幸好阿碧搀扶及时,才没有摔倒。
温卿方才兜兜绕绕,竟又绕回了昭华宫,正不知该如何时,大门竟然推开了,温卿第一眼,就看到红衣女子,眼下十分震惊,这不是画像中的仙子?!怎会如此之像?!
温卿略微思量,就上前作揖言道:“小生翰林温卿,不知可是昭华夫人?”
红衣女子见到这素衣男子,心下竟有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,竟然觉得与他似曾相识,倍感亲切。
见红衣女子不回答,温卿又问道:“那…我们是否见过?小生心下好像对您,有份格外的亲切感。”
红衣女子仍是不答,转身就要关门。
温卿见状,急忙上前,匆乱间一把抓住了红衣女子的手臂,两人肌肤接触,红衣女子心神一紧,心口又传来疼痛之感。
阿碧急声斥责:“你这人……”
不待阿碧说完,眼见红衣女子眉头皱起,温卿赶忙一把扶住红衣女子,关切问道:“哪里不舒服?”
(四)
自祭天庆典那日过后,温卿始终魂不守舍,脑海里都是昭华夫人那一身红衣的影子。
兀自叹了口气,温卿无处发愁,只好研墨提笔,打发时间。
昭华宫。
红衣女子望着天空,怔怔无言。
“小主,那…那厮瞧着也不坏…”阿碧吞吞吐吐,“就是人莽了些…”
红衣女子对着慵懒的阳光,伸着修长手指,轻轻挡在眼前,“他…写诗不错?”
“何止呐,”阿碧顿时来了兴致,像个小麻雀,叽叽喳喳起来,“听说啊,他最早扬名,是在汜亭集会,一首《定风波》震惊四座呐,后来与邯郸才子李十一饮酒斗诗,一口酒一句诗,两人出口成章,可累坏了一旁抄记的人,再再后来,就是咱们嬴王殿下在朝上接见,这温卿报咱嬴王殿下大恩,了赠诗百首,都是现场即兴所写呢!还有还有…”
红衣女子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,记得那天见面,也不知怎的,心口就是一阵阵的疼,还有对他的那股子发自内心的亲近,实在莫名其妙。
“阿碧,”红衣女子自言自语,低声喃喃,“你说,还能见到他吗?”
“嗯?”阿碧有些反应不过来,“小主想要见他,阿碧去喊他便是。”
红衣女子又不说话了。
可看着小主侧脸的落寞神色,阿碧有些于心不忍,心一横,暗暗下了个决定。
翌日。
换了一身合体青衫的俊朗男子,跟着眉里有颗痣的绿衣丫头,蹑手蹑脚进了昭华宫。
“夫人,在下温卿。”
“叫我…素衣吧。”
看着温卿言语举止间,有股说不出的淡定从容,自称“素衣”的红衣女子,有那么一瞬间失神。
“总感觉和夫人见过。”
“嗯。”
瞥见一旁放着一本精美订装的诗册,温卿会心一笑,“夫人喜欢诗?”
“嗯?”
温卿笑着伸手指向诗册。
素衣轻不可察的点点头。
(五)
此后每天,都会有宣纸变着法的给人带到昭华宫里来,夫人每每看着纸上的蝇头小楷,起先并无它,后来时间一久,嘴角也不自觉的扬起,阿碧终于看到小主有了些人气。
素衣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如何想法,对温卿就是发乎本心的亲近,就好像两个人之间连着一条不可见的线,把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缠在一起。
可能,对温卿,真的有些依赖了。
好像自己都习惯了,每天都有新诗可以看,每天都可以慵懒的躺在阳光下,想想初次见面时,那人挠头的样子。
素衣闭上眼睛,最最舒心,不过恰到好处。很好的感觉。要是能一直如此,应该会挺好。
……
好些日子没见素衣,温卿愈发思念,笔下诗句,愈发情浓意浓,少有大漠边塞之类字眼了。
只是素衣身在王城里,始终也不回信,温卿别无他法,只能等。
上次阿碧带他偷溜进去,若是被发现,是要杀头的。
寒来暑往,一旬复一旬。
终于,有了消息。
是左祭酒带来的。
嬴王殿下修戈面北,上取殇阳。
昭华夫人病逝。
温卿不知道左祭酒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的,听到“病逝”,温卿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,再无其他心思。
怎么会呢?
……
王城气氛凝重,嬴王殿下每日忙碌,图谋北伐,却似乎忘了,爱妃逝世。
“殿下,臣有…不情之请。”
着一身玄衣的冷峻男子,语调上扬,“嗯?”
“臣,欲…欲拜祭…昭华夫人。”
高坐王位的冷峻男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,声音清冷,“不准。”
温卿抬头,犹不死心,“只此一次!”
“不准。”
自入仕途,进王城,温卿向来随心而动,少有弯腰低姿之态,今日,温卿头一次,感觉到卑躬屈膝。温卿五体投地,声音微颤:“臣用一生诗篇,只换一个一次!”
终于,嬴王殿下停下动作,抬眼审视起这个“一身才气直冲斗牛”的风流才子。
“一介女子,值得如此?何况红颜已经枯骨。”
温卿惨然一笑,只是以头重重砸地。
(六)
枯山孤莹。
换了一身火烈长袍的俊逸男子,呆呆而立。
听闻嬴王殿下与你,自小相识,相伴风雨二十六年。之前写诗相寄,记得还有句“青梅竹马好福幸,柴米油盐都是郎”的羡慕之说。
嬴王殿下,可以苦心孤诣图谋大业,为何不肯稍稍分心给相伴多年的青梅修缮坟地?
将免官身,不过一介草民,风流俱往矣的温卿低声,以泪掩面,哭的像个孩子。
一夜间,温卿无力而坐,须发尽白,模样苍老如耄耋。
好似回光返照,以风流著世的温才子,依稀看见一袭红衣,静静而立,好似说了什么。
你我本无缘。
惜哉难报痴情。
文曲,再见。